方鸿渐和唐晓芙幸好没有在一起。
方鸿渐是个典型的不得志的文人,志大才疏,常常满腹牢骚,因为没有实干的才学,空谈的本事不小,只适合把把酒、谈谈诗文,说几句抖机灵的妙语逗大家一
方鸿渐和唐晓芙幸好没有在一起。
方鸿渐是个典型的不得志的文人,志大才疏,常常满腹牢骚,因为没有实干的才学,空谈的本事不小,只适合把把酒、谈谈诗文,说几句抖机灵的妙语逗大家一乐,更多时候这种言语是用在对自己的粉饰上。比如小说原文中方父登在《沪报》上的新闻,被苏小姐瞧见了,当面拿话来怼他,然后:
“方鸿渐羞愧得无地自容……便痛骂《沪报》一顿,把干丈人和假博士的来由用春秋笔法叙述一下,买假文凭是自己的滑稽玩世,认干亲戚是自己的和同随俗……”;
还有用在圆话上,比如原文中方鸿渐看了王尔恺“为文纨小姐录旧作”,一时口快说诗乃抄袭所得,隔天发现诗原来是苏小姐所作,赶忙又写信去圆话:
“见名章隽句,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,惊极而恨,遂厚诬必有蓝本……”
说真的,这些粉饰和圆场的话语,说得还比较精妙,可见方鸿渐也不是全无水平,但到了实干的方面,他就不行了,找工作是靠着干丈人、朋友、家里的面子,但都做不长久,也没有成绩,最后倒都被人打发去了。能用到说话本事的,一是演讲,二是教学,三是交际,然而从原文来看,方鸿渐这几样,也都做得不咋地。
方鸿渐有傲气,但无傲骨。他不愿仰人鼻息,工作上有不如意处,不是想着提升自己,而是考虑着找下家。找下家也不是靠真才实学,而是寄希望于他人的引荐。对待爱情,他有追求唐小姐的心愿,却没有追到她的决心。婚后,他感到现实的窘迫,婚姻的不谐,但除了逞强斗狠,并无实际的改变。一个无傲骨空有傲气的人,只会被生活折磨得更惨。
这样的一个人,在书中桃花运倒是不少,回国途中和鲍小姐打情骂俏;才女苏文纨倾心于他,甚至想放弃赵辛楣和曹元朗的追求。唐晓芙没走到那么远,但对方鸿渐,她有点意动;孙柔嘉开始虽然看似羞羞答答,心里是早已把方鸿渐看作囊中物的。
为什么呢?
方鸿渐是个花架子,内在撑不起来,门面上还是好看的。
他生在世家,即使落魄,也有点遗少的贵族派头;他以旧学启蒙,又出洋见过世面,文雅又摩登;他有学历,哪怕是个假学历,被拆穿后,他也可以躲进旧式文人逢场作戏、滑稽玩世的避难所里,以掩盖实际能力上的不足;他彬彬有礼,不轻易越男女之防,使女人感到安全,同时,他又性子懦弱,总想使女性满意……
更何况,方鸿渐虽然“兴趣广泛、全无心得”(钱、杨语),但他并不是全无品味和雅趣。这点,从他对身边人的选择就能看出来,他最好的朋友——赵辛楣,是全书中少见的颇讨人喜欢的人物,这个人物的原型是钱杨夫妇喜爱的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,不像其他人物那样有强烈的讽喻意味;他真正心动的女性——唐晓芙更是钱钟书钟爱的人物,在书中称她是“摩登文明社会里的罕物——一个真正的女孩子。”可见,方鸿渐在识人上,还是有眼光的。
再说唐晓芙。
唐晓芙所占的篇幅不多,却成为一个大众难忘之人。在《围城》这部讽刺小说里,她是钱钟书寄寓理想的女性形象。
钱钟书描绘她所用的笔墨,也是相当多的,且看:
“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,有两个浅酒涡。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、调脂和粉来仿造的好脸色,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又觉嘴馋,仿佛是好水果。她眼睛并不顶大,可是灵活温柔,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,大而无当。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,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,都甘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、腰束的带,身体睡的席,甚至脚下践踏的鞋袜,可是从没想到化作她的牙刷。她头发没烫,眉毛不镊,口红也没有擦,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止,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。总而言之,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——一个真正的女孩子。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作样的早熟女人,算不得孩子;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,还说不上女人。”
这番笔墨大费周章,其实可以用两个词语概括,一是真实,二是可爱。
很多女人真实,可是流于粗鄙;很多女人可爱,失于矫揉造作。真实与可爱并举,才不会丧失分寸。三千年前孔老夫子的“质胜文则野,文胜质则史”说的就是这个道理。
苏文纨是女博士,留过洋,可方鸿渐对她并不心动,他这么阐述原因:“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教愚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……女人有女人特别的聪明,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。比了这种聪明,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……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,她只巧妙的偷懒——”
用王尔德的话说,苏文纨这样的女人,是被教育得愚蠢了,变得装腔作势,狂妄自大,还不如无知的人,内心总有一处能安放下伟大的理念。
孙柔嘉则是另外一面了,方鸿渐是“兴趣广泛,毫无心得”,而她是“毫无兴趣、很有打算”,她一早就有捕获方鸿渐的打算,被赵辛湄识破,而方鸿渐则陷落在一个精明女孩子虚假的柔弱之态里,以为自己是她的英雄。事实上,孙柔嘉比方鸿渐能干得多,她更适应这个社会,假如方鸿渐抛弃他的文人傲气,听从孙柔嘉,起码在物质和现实上过得不错。孙柔嘉也有她自己的聪明,她能画出汪太太的扼要:十点红指甲,一张红嘴唇。婚后,当孙柔嘉渐渐褪去少女气息,成为妇人后,她的冷酷、精明和尖刻都暴露无遗。
唐晓芙完全不同。我不能同意一种说法,就是假使她和方鸿渐结婚,就会变成另一个孙柔嘉。
她是这样一个女孩,始终拥有探索万事万物的热情,善于在琐碎中发现趣味,对人对事有独到又不失偏颇的体悟,能在生活中构筑起层峦叠嶂的艺术。我认为这是女性最高的天赋,和这种天赋相比,学历、家务活、赚钱、交际等等俗务都不过是影子的影子。
这样的女孩,方鸿渐能遇上都是三生有幸。方鸿渐会爱上她,她可能会有一点隐约的心动,但绝不会爱上方鸿渐。最好的结局是他们没有结婚,假使她不幸嫁给方鸿渐,那么结局有二,一是方鸿渐为她改变(男人对自己一见倾心的女性总是仰望的),二是两人不合,但她独自精彩。
婚姻对唐晓芙不是围城,没有什么能困住她。她就像一棵树,一朵花,一条河流,一片云,自如自在。
钱钟书珍惜唐晓芙,所以把最好的结局给了她。她没有嫁给方鸿渐,也没有交待她嫁给谁,对我们来说,二十岁的唐晓芙永远是“美人如花隔云端”,成为记忆里最美好的一缕春风。